| 看得见的城市摘要: 我喜爱 的作家卡尔维诺有一本短篇故事集《看不见的城市》,书中用了大量隐喻、象征和反讽的笔墨来描写作者借马可·波罗之眼在旅途中想象的无数个城市,以此影射现实中城市和人的生活状态。笔者不才,孤陋寡闻,借机改写自己崇拜的作家的书名,以此作为游记的主题,并模仿书中小标题的形式,也为调研过的 建筑杜撰出若干小标题,他们分别是:连绵的城市、轻盈的城市、清晰的城市、符号的城市、人造的城市、对称的城市、城市与死者和城市与山水。这些标题赋予建筑最本质的特征,同时也暗示了我的写作思路。
1 上海
连绵的城市:陆家嘴-外滩
请你用红砖,青石,用打磨过瓷砖砌筑一座高楼的老墙,用彩色玻璃的花窗和黑色大理石的门框去彰显建筑的尊贵,花上几块铜币请远道而来的洋人师傅雕刻一座座爱奥尼或是柯林斯的石柱,让他们在每一块石柱上刻下细密的线脚和繁复的花纹;再花一块金币修筑一个摇摇欲坠的新古典门楼。资本家和企业家顺江而下,飘洋而至,身穿风度翩翩的中山装或西装,袖挽目光炯炯的旗袍女郎,试图改变或者俯瞰这座城市。 一百年之后,他们苦心经营的建筑摇身一变,从俯瞰别人变成顾影自怜,黄浦江对岸的荒野拔地而起,野心勃勃的欲望肆意萌发。有人可怜他们:于是划分新城和老城的范围,试图保护他们各自的发展而让他们互不侵犯,就像在公交的座 椅上写上老弱病残专座。人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城市里的老人也需要一席之地。 最后,新城和旧城都变成连绵的城市。那里就像长满不同 植物的两块草坪,中间有一条水沟。这里建成了江畔的第一座酒楼,那儿马上就会有一座银行超过它;随后,海关的钟声又在港口上空飘起。在那里,低矮的、相互依偎的民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隔七层就有一座空中花园的,在玻璃幕墙包裹下熠熠生辉的摩天大楼,尽管空中花园也渐渐落满尘埃。城市就像一颗颗种子得以落得生根,而每一个时期都是一部分死亡和一部分再生的切片:向世人展示着一座城市的生长、开花、繁殖和枯萎。
城市与死者:龙美术馆
你也许会同意我的想法,龙,这个重叠在无数东方人记忆里的意向已经死亡。龙美术馆恰好也为死亡的龙所建。巨大的T型单元不禁让人想起龙的骨架,建筑师按固定的模数来制作它们,又让他们以一种相互制衡的方式彼此组合,并在中间留出一米见宽的天窗,整体仿佛一座幽暗的宫殿。你可以想象以前龙在此居住的样子:它的身体随意盘踞着,电鳗一般的龙尾轻轻摇摆,在博物馆高差丰富的大厅内缓缓游动。不需要食物,龙以光影为食,因此它常常藏匿在那变幻莫测的明暗交接地带,在沉重的阴影和粉尘状的空气里逡巡。 后来,龙消失了,有人说它死了,但它们不知道龙美术馆本身就是一条死去的龙。尽管有人辩解:龙美术馆和龙从未有过任何关联。他们不懂,龙不会在任何时刻现身,当你进入龙美术馆,你看见藏在光滑的混凝土单元背后的一层层密如毛细血管的管道,看见天窗下无数规则排列的鳞片般的薄玻璃板,感受到从 表皮底部暗暗涌上来的血液般的冷风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自己以前的看法。此时你已经钻进龙的胃囊或心脏,被它空气般轻逸的皮肉层层包裹着,被从上空洒下的阴翳的网吞噬。 轻盈的城市:华鑫商务中心
华鑫中心的设计者以前是中国宋代最讨人喜欢的巧匠,他们像女子般心灵手巧,精工细活,会用发丝制成的篆笔抄写《兰 亭序》,也会用锋利的刀子镂空木雕、砖雕或是瓷器。所以华鑫中心就像一件出自大家的精细的工艺品,娇贵又大气,惹人欢喜。 建筑师常常有这样的癖好,喜欢把材料、结构表示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是他们彰显才华的重要手段;除此之外的,诸如恼人的管道、脏兮兮的黑色脚印和顺着女儿墙兀自冲刷墙面的水渍,全都会被咬牙切齿地想办法避免掉。所以,华鑫中心变成飘在半空中的城市,支撑它的钢骨混凝土剪力墙、钢桁架结构都被巨大的镜面不锈钢包裹起来,倒映着周边 树木的模样,所有与地面所需的能源交换,也都通过藏在这包裹下的紧密的管道完成。但这些远远不够,它还必须是彻底干净的,像一片飘在空中的云,在树枝出其不意的阻隔中自由躲避穿梭。不规则的平面诞生了,城市拒绝了实体,选择了与物之间的空隙。莹白的铝条螺旋上升,将整个建筑包裹起来,轻盈的城市由此 诞生——千百年来被人们视为无法企及的神话。 如果有一天,镜面不锈钢开始生锈、损毁,人们就会看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支撑结构暴露的那一刻也是轻盈之城真正倒塌之时。 清晰的城市:同济大学建筑系院楼 建筑系楼是这样美丽的存在,它清楚地诉说着建筑所需要的知识和理论,给我们指明了一条捷径。在同济建院内,建筑语言,不论材料还是结构,不论形式还是手段,都可以让你一目了然——入口架起的 桥面,通高的大中庭,反光的自流平地板,朦胧的黑色纱帘,蓝绿色的磨砂玻璃,鱼贯而入的台阶以及屋顶镶嵌的巨大灯泡般的天窗。 我赞美这清晰的城市,在清晰中达到接近实质的目的。要什么,做什么,做的好,就有了。从欲望萌发到真正拥有,一路清心明目。
符号的城市:中国馆
给一块石头披上青苔是什么样子中国馆就是什么样子。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这个比喻已经生硬成矫饰,而藏在这比喻之后的就是中国馆。 既然说到符号的城市,那还是谈谈中国馆动人的符号吧:请你看那巨大的如斗拱般的造型,仿佛急切地要像世界宣告;那一根根伸向 云端的钢梁,被漆上篆刻的符号,诉说着历史的沉重;还有那一抹比鲜血还要红的朱红色,它笼罩了整个建筑,向这片生生不息的欲望大地做出无尽的回应。事实上,取下令人瞠目的结构形式和简化的符号之外,看似体量庞大中国馆只是一个空壳——除了从顶层回旋而下的公益画廊空间,里面的大房间空洞而无用,冥冥中中契合哲人老子“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思想。 是的,以上就是我对中国馆的全部赞誉。
2 苏州 符号的城市 之二:苏州博物馆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接着讲。有这么一座城市,它也由符号构成,并且所有的符号都可以在原先已经存在的符号里找到答案。 这座城市叫苏州博物馆,一座建在博物馆里的博物馆,当你走进前厅的那一刻,抬头,就会感到眩晕,它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你明显感到我的语气开始浮夸,但亲爱的看客,请你不要心急,请继续向前行走。你会看到每一栋建筑的内外都被淡灰色的粗大的边框包裹,这粗大的边框又被 室内精细 的玻璃 栏杆和锋利的正方形镜面灯具击地粉碎。有平面的符号:对称置入的正八边形框景窗和半圆的门洞、象征山水的石头和湖面;也有空间的符号:廓然开朗的 楼梯间从仰视角度形成的半个正八边形的轮廓、墙面上高高的、神秘的内凹方阵以及一座玻璃钢管支撑的低矮的水上楼阁。这里是一座符号之城:符号们分成几个流派,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此消彼长的战争。
人造的城市:留园
自然里本身就有的东西,人还要去造,去借,那是人有钱了之后闲着没事干,要研究研究自然顺便研究研究自己。有了追求就有了动力,后人往往震撼于前人呕心沥血的智慧,一个人的园林也成为另一个人的收藏品,在彼此共同的追求中发光。
当然,人造的城市所遵循的前提是,自然是最美的,再造也造不出自然,但人永远可以通过建造的手段来敬仰心中的自然。留园的主人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因为留园本身就是一个人造的世界。你可以足不出户,在田园风光里种菜养鸡;在盆栽区打理名贵的花草;在葡萄藤架下采摘新鲜的葡萄;在假山里流连忘返。最后,在心灵的需要满足之后,再回到纯人造的屋子里栖居。啊!一切为人性服务,留园就是一座人造的天堂。
对称的城市:耦园
如果你仔细看这座城市,你会发现耦园是对称的,从它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副楹联;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 什么房间朝南,什么房间朝北,这些是早在几百年前的《易经》里写好的事,园主人不必担心;哪里开了五扇六角窗,对头就要开五扇圆窗,这又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左通你右达,我桂馥你兰芳,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事实上,无论怎么建造,耦园都是对称的,因为它是在深藏于心的爱中完成的。
轻盈的城市 之二:艺圃
你可以在无人的艺圃喝茶,没有精工细作的贡茶也不会有青黄不接的坏茶,每一杯都恰到好处,因此艺圃是轻盈的。
我去艺圃时遇到过四位喝茶的老人。 第一位老人说:也只有在这里,你可以喝茶。这里是属于本地人的地方,茶室是新建的,但景物都保持了原样:池上莲花、树下孤舟和百年难遇的苏州高温。 第二位老人说:艺圃不是园林,只是一处藏身之所。懂它的人数次拜访,只为无名小院中的一株芭蕉。 第三位老人说:我见过烟雨朦胧之时,雾气笼罩湖畔,幽暗曲折的连廊一转,就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第四位老人笑着说:艺圃就是艺圃——一座轻盈的城市。喜欢它的人不能太重,太重,登不上这条轻佻的船。
连绵的城市 之二:狮子林
狮子林,可以理解为一片藏着狮子的丛林。如果人进入会怎么样?你会被狮子吃掉,还是被丛林吃掉? 我只知道在这片丛林里有1036尊山石,每一块的形状、颜色、大小、密度都不同,它们以一种随机或刻意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你问我他们是如何被堆叠的,我说不清,但我可以给你看我录下的每一条石路的视频,他们看似一样,又都不一样。像“道”,它永恒存在,在未被发现时因为事物的琐碎看似无比复杂,被发现之后又因为原理的深刻而显得无比简单。 有时,我走了很远很远,在石洞间来回穿梭,就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有时,我想要去的地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在兜兜转转之后回到原地。 复杂性、差异性和多解性构成了狮子林。何须记住每一条路的走向呢?你走不出去也不必走出去,它就像你每天的生活,试图让你在有限的时间里放弃对时间的遐想。
3 杭州 符号的城市 之三:象山校区
城市连绵于记忆之上。符号记录和表达记忆,象山也由符号组成。 请你仔细看看有多少符号簇拥在这里吧:大至几栋建筑的书法般总平面布局,小至所有夯土墙上山水画般细密的纹理。厚实的混凝土墙面上太湖石的洞口轮廓;像中文笔画走势般肆意游动的框景窗;空中连廊里竹林般横冲直撞的钢柱;以及拉毛水泥砂浆所倒映的水波相互碰撞的涟漪。如果你要画一辆自行车,你只需画出它所有的零件,甚至是用晦涩的文字列出它们的名字;我们再也得不到真正的自行车,只有无尽的骑行的欲望;这欲望在联想中得到了满足。 此刻,腋下仿佛有清风拂过。 城市与山水:西湖-象山校区
杭州与苏州不同,苏州是辗转于文人世家之手的,一针针绣出来的绸缎,小家碧玉;而杭州是天造地设的,大家闺秀,上天钟情这里,给了它一片西湖,几抹江山,无需打理就美得出神入化。 “一半湖山一半城”,因此杭州是天堂也是凡间。一半出世,一半入世。
——象山校区是我见过施工做工最差的建筑,现在的象山,榉木上的橘黄色喷漆树膜已经脱落一半,屋檐上的旧瓦不时坠落,残破不堪。我甚至还可以列出一百条批判它的理由,但我无法掩饰对他的喜爱——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个建筑群还是一样残破和好看。我们必须承认它更多关注的并不是人的使用与尺度,也不是时代性与科技性,它更像一块为中华文化逐渐没落的忿忿不平而竖起的警人的石碑。它会像周围的环境一样随时间慢慢变老,会随着季节改变自己的模样。
建筑与象山是阴阳相生的关系。建筑变成象山的延伸,象山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建筑如山,这是我在脚步丈量、亲身感知中获得的。建筑内部错落的楼梯、外部逶迤的连廊,都是在模拟山的形态。建筑连廊部分台阶的宽度与山上的台阶一致,走在其上仿佛仿如登山。建筑中倾斜的楼板,像自然中并非绝对水平的台地,看似不宜使用,但也未造成多大不便,不禁令人思考:一定要给建筑墙线和楼板线制定90°或180° 的戒律吗?不规则折线的存在好像与周围环境没有关联(也许因为王澍追求的就是看似没有关联实际又有关联?),又在冥冥中与中国古典园林里水上的廊桥交相呼应,成为一次大胆的尝试和突破。 建筑相对象山的小尺度像是一种对象山的致敬,而相对人的巨大尺度又像是一种昭示。超过三米层高的空间给神灵居住。在我看来,象山校区墙面上巨 大门洞的尺度与人使用没有关联,只与人观看相连,在这里批判象山完全失去人的尺度是没有根据的;而细至门把手的高度,座椅靠背的宽度、楼梯扶手的弯曲方式和每块砖的砌法,即可使用又可观看。宏观和微观的视角得以不断重复,转换相生,建筑也转换着自己的角色:被看、看山、被使用和使用人。 建筑不为水所建,却无意间浸染了太多水的气质。流过象山两侧的两条支流,让建筑群在总平面上的朝向也随之微微摆动;连续的,覆盖的屋面像水纹拂过,雨水在想象中顺着倾斜的角度汇入天井、农田、河流。如果没有水,象山校区就会干涸。
总之,在这你可以随意发呆、想象或者迷失。它和山水一样是可以让人观想的城市。建筑内部的流线纠缠不清,时而有撞头路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就算看懂所有的平面和剖面图纸都无济于事:你以为自己是在使用象山,其实你只不过是它的奴隶。
小结: 关于城市的评述会因人的不同而大有不同,而且也没有正误之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所有不在场的城市都是伪证,正如我常常虚伪。而说出此话之时我又无比真诚。 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对我来说,有一部分是重要的,即看得见的城市。对于城市来说,另一部分是重要的,即看不见的城市。有时,城市会变成我们。有时我们俯下身,观察自己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它们直勾勾地盯着你,纷纷疑惑不解的样子就像一座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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